前两年,《云图》上映的时候,描述克隆少女们的命运的那一段,深深地震憾了我。它说的是克隆少女们被派去为星空站服务,像机器一样标准地工作十年后,就被杀死,榨成汁,给新成长的克隆少女们喝。简而言之,她们就是自己在喝自己的血肉,而且幸福,不自知。
当然,她们当中有人后来觉醒、反抗了。
从那时候,我就意识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所有与未来有关的电影里,未来世界都是如此恐怖?难道以后物质条件更好、科技水平更高了,还不能建立起人人劳动、人人富足的乌托邦吗?那种把所有人都分门别类地安排好、确立整齐不容侵犯的秩序、把所有犯罪都消灭在萌芽状态的社会不好吗?
近些年来,好莱坞拍了大量反乌托邦的电影,其中一类比较突出的,是改编自《饥饿游戏》、《分歧者》、《移动迷宫》等畅销小说的类型电影。它们的共同点就是:在未来的社会里,所有的人都被严格管理和分配安排,任何人不得越雷池半步;有一群年青人的角色则是专门厮杀和参与斗争,以供取乐或者研究。最后,年青人们揭竿而起,冲出了这个怪圈。
最近上映的《移动迷宫》,改编自詹姆斯•达什纳撰写的同名反乌托邦科幻小说三部曲的第一本。故事讲述了一个叫托马斯的男孩在电梯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失忆了,除了名字什么都记不得。当电梯打开,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林间空地,这里有一群与他同类的少年,高石林立,墙外有怪兽威胁着他们的生命。少年们只好困在了迷宫中。托马斯不信邪,踏上破解迷宫之路。迷宫的格局也因此发生变化。
在这里,数十位少年生活了三年,他们已建立起一套秩序,严守陈规,与怪兽“和平”共处,少数体格强壮的行者白天去迷宫里探路,试图找到出口。但充满好奇心的托马斯来到之后,他打破了许多规则,在迷宫中过夜,利用迷宫墙壁的位移将怪兽夹死,寻找怪兽身上的控制装置,并一次次地闯进迷宫深处寻找新路。
而元老之一的盖里则迷恋规则带来的平静,他痛恨有人打破这种平衡,认为有人死亡都是托马斯导致的,甚至想对托马斯等人施予极刑。微不足道的权力或许也是他阻挠的动机;他甚至对这片毫无自由又杀机四伏之地产生了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依恋,一旦他人脱离牢笼,便是他的乌托邦梦碎之时,他不惜冲入险境去杀死逃离者。
少年们面临着两难选择:是呆在空地里祈祷怪兽们不杀他们、抱一线希望等着已经不可能的安稳呢?还是冒死冲出迷宫?谁知道迷宫背后是不是地狱之门?
这一群迷宫的孩子,实际上是被精心选择出来的实验对象,就如同《安德的游戏》中那群地球上最具天赋和智力的孩子,是《分歧者》中被选中的“无畏战士”,或者是《饥饿游戏2》中遴选出来的冠军中的冠军。他们都是在罗马斗兽场中间的角斗士,只要你丧失了斗志,就必然被撕咬和吞噬。以为放弃斗争、蜷缩在一角就可以苟活,那是作梦。你只会成为野兽的药渣,把它喂得越来越饱;尝到甜头的背后操控力量也会一步一步地加强恐惧和控制。反倒是那种冒死冲破秩序的,才有一线希望。迷宫行者托马斯违反规则冲进迷宫,分歧者翠丝挑战威权,贡品凯特尼斯向天空射出破坏整个生态系统的一箭……他们的血性,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大家。
现在可以回到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了。荷尔德林有一句诗:“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引述其作为第二章的引言,人们总是希望能有一个什么方法,能让他们一劳永逸,社会永远祥和欢乐。所以人们幻想出一个脱离日常生活和庸俗烦恼的架空世界。好莱坞电影里,给我们设计了各种各样的乌托邦,有的是无私、无畏、友爱、诚实者组成的国度(《分歧者》),有的是团结友爱、亲如一家的男孩子们组成的自助社团(《移动迷宫》),有的是严守规则、按需分配、不越雷池一步的分区(《饥饿游戏》),只要你乖乖听话,不动任何反抗的念头,心灵保持足够的安宁和纯洁,除了偶尔死几个人之外,大家都是相安无事的。这种愿景是不是很美好呢?是不是值不值得向往呢?
但终极问题就在,是谁设计了这一切?谁是这个控制着整个社会系统的“老大哥”?
自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现了《1984》、《动物庄园》、《我们》等反乌托邦小说以来,乌托邦,这个曾是空想的美好社会的名词已是臭名昭著。但不得不承认,当年的这种社会思潮是与对社会主义苏联的反思和清算密切相关的,这批小说背后隐喻的正是苏联的政治制度。如今,苏联早已成了历史名词,而人类的财富与科技、智慧又远远超出了当年,今天的幻想家们是否能设计出一种不同于苏联的、真正完美的未来社会呢?
估计大家还是要失望了。一个生活富足,没有强迫,没有法律,没有刑罚,没有恐惧,也没有敌意,没有危机的完美乌托邦,根本特征就是:秩序、可控。纵观《饥饿游戏》、《分歧者》、《移动迷宫》,无非都是把民众们打回到原始状态中,把原始社会中重新分工、每日劳作、奉行权威的历史重演一遍。但在原始社会中,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实力划分还是有限的、相对的、有流动可能的;但在这些乌托邦中,权力拥有者继承了已死去的现代社会的高科技,并高度垄断,相对于赤手空掌的人们来说,绝对权力更不容染指。
里面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顺从,要么去死。
这涉及到乌托邦的第三个特征:密闭。
其实,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也有一些类似于“准乌托邦”的存在,他们有自己帮派的行事逻辑和规则,自立法度。比如说《水浒传》里的梁山泊,以及金庸小说中的各大门派(如日月神教、神龙教),他们内部等级森严,各有严密的帮规,均是半密闭的系统。但它们最终不能成为乌托邦的原因是,它们与外界社会还是有交流的。经济来源上,他们需要依托打家劫舍或者某些外人的政治献金;人口来源上,他们既收徒又让徒弟下山闯荡江湖,或者掳掠人口;终极目的上,他们壮大自己的实力就是为了能在世俗社会上获得一席之地、甚至被招安。
如果一直都有各种后路,进出都比较随意,那么,秩序就无法真正严苛,可控程度也就大打折扣了。而乌托邦,是绝对不容异心的。一旦有人逃离,这个系统的崩溃和坍塌也就指日可待了。所以,《移动迷宫》中盖里要杀死托马斯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只要托马斯敢于离开,就是把原本的密闭系统改造成非密闭系统,那乌托邦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乌托邦并非总是需要至高无上的“老大哥”亲临指导和操控,自然会有迷恋这种体制的社员们出手制止不安份者。他们的心灵早被“净化”过了,自觉地奉行着“清洗”的义务。
这是乌托邦的又一个根本特征:成员的价值观高度一致。
人类对于完美世界的幻想和设计总是不愿停止,中国古代以为乌托邦是在尧舜时期,后来以为是西周,现在以为是民国;在西方,这样的空想世界就更多了。因为人对现实总是不满的,他们冀望于找到一个所有人的价值观都一模一样的社会,这样就可以一劳永逸了。作家王尔德在文化批评集《谎言的衰落》中说过:“一幅不包括乌托邦在内的世界地图根本就不值得一瞧,因为它遗漏了一个国度,而人类总在那里登陆。当人类在那里登陆后,四处眺望,又看到一个更好的国度,于是再次起航。所谓进步,就是去实现乌托邦。”
进步了吗?未必。现代社会里,只要是刻意维持出来的密闭系统,都有点像乌托邦,比如朝鲜和“文革”中的中国。但我们都知道了,总是逼迫你“幸福”得泪流满面的社会,一定是不值得期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