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27 侯虹斌 阅微闺房笔记 阅微闺房笔记
吕后出乎常理的残暴,以及对皇族、宗族们过激的反应,都不难理解:那是源自于她对失去权势的恐惧。所以,在掌有权势之时,她既要小心地维护、生怕失去它,又忍不住穷凶极恶地挥霍它。
该系列首发在《当代》杂志上。
吕后系列:成也乡下姑娘,败也乡下姑娘(三)
一想到权力可能失去,她就疯狂和恐惧
一
刘邦死之前,吕后曾问刘邦,谁来接任丞相的事情。她一直追问,刘邦从曹参说到王陵、陈平,再说到周勃,吕后还想追问,刘邦说:“此后非汝所知也。”
以前,我以为是吕后有“政治觉悟”的体现。不像许多妃子,在皇帝临终前关注的是自家的族人能否加封进爵;而吕后,关心的是国家如何继续管理下去。但现在再细想,我发现不是。其实,这段话可以进行完全相反的解读。
在刘邦崩后,吕后曾经出了一个昏招:她与亲信审食其商量,因为担心刘邦一死,这些开国的军功重臣们不服从年轻的新皇帝,她想对刘邦之死秘不发丧,准备杀死这些重臣。
这个举动,显然是毫无胜算的,而且会把刚刚稳定下来的江山再一次带进坑里。陈平、灌婴带兵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带兵二十万定燕、代,一旦知道吕后杀功臣,一定会带兵还乡,攻打关中。而且,外面还有齐王等手握重兵的诸侯王呢,他们会帮吕后还是帮这些重臣,孰未可料。从后面的两千年历史来看,皇帝一崩就诛重臣,必定意味着谋反叛乱。
(《王的盛宴》中的刘邦、吕后与戚姬之间的关系。)
(《王的盛宴》中的戚姬,霍思燕饰)
(《大风歌》中的吕后与戚姬,以及她们的儿子刘盈与赵王如意)
(《楚汉骄雄》中的刘邦与戚姬。)
幸好郦商知道这件事,劝审其食说服吕后。吕后大概也想通了,决定发丧,大赦天下。
日后,吕后在任用丞相的时候,基本上全部照搬刘邦生前的安排。只有在很多年以后,已经超出刘邦所能预估的范围了,才有了其面首审其食担任左丞相,而且主要是内务。吕后真的那么温驯地听从先夫的安排么?当然不是。她之所以在丞相的安排上完全遵照刘邦的遗言,是因为她不懂,也无法制服这帮重臣,只有刘邦的遗命才是护身符。
在惠帝执政期间,没有明确记载吕后直接拿大臣来开刀。哪怕是王陵,在惠帝死后,他不同意封吕氏为王,摆明态度与吕太后作对的时候,吕太后也仅仅是夺其宰相实权,任命其为太傅。
吕氏所代表的,是宫廷力量,她并不愿意直接跟军功集团对抗。在处理朝廷大事上,在任免丞相上,吕太后必须依从刘邦的安排,她才能取得合法性。但她内心看不上他们,也懒得给他们好脸色。
的确也是,一个乡下姑娘,没受过多少教育,能够在一群能征善战的男人中间保全孤儿寡母的,已经不容易了,又怎么好意思要求她有政治才能,而且是管理一个国家的才能?
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吕后政治才能的短缺,固然算是个缺点;然而,正因为如此,她不得不事事依刘邦生前的方针大政,不敢轻举妄动,不敢折腾,却又成了一件好事。
想想历史上,那些雄才大略的君主,哪个不是胸怀大志,四方征战,穷奢极侈?有时候,笨有笨的好处,只要知道自己笨,听得进人言,也不算太坏。
(《大风歌》中,弥留之际的刘邦。吕良伟饰)
(《大风歌》中,吕后与惠帝在刘邦的葬礼上,心情复杂。)
二
不仅是吕后,也不仅是女主执政,大部分皇帝都有类似的问题:一时看似权力很大,为所欲为;一时又无法施展,处处受制。
这是一种动态平衡,无论对君还是对臣,都像走钢丝一样,难。还记得吧,司马迁写的是:“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就是因为,惠帝和吕太后在国家的管理事务上,并没有主导权,吕太后的政令出不了未央宫,即所谓的“政令不出中南海”。天下并非真是她说了算,而是倚靠曹参、陈平、周勃等重臣来运作。这个国家在创建伊始的时候,得以与民休息,也与“政不出房户”密切相关。
对于吕后来说,她的最高目标是什么?并不是治理江山,而是稳固权力。包括诛杀刘氏皇族,加封自己的吕氏家族,无不是围绕这一点来进行。
虽然吕太后无法轻易地撼动军功集团把持的朝廷力量(后来还是借吕氏集团撼动了,后文再谈);她在处置自己份内的宫廷事务时,就充分体现了一位女性的嫉妒、疯狂、小气,以及不要脸。
吕太后令永巷把戚夫人抓起来,把她的头发剃了,穿上囚衣和镣铐,令她舂米。因为听到戚夫人唱歌,希望儿子赵王来解救她,吕太后大怒,把赵王召进未央宫,鸩杀了赵王。须知,此时的赵王,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儿(一说十三岁)。接着,吕太后把戚夫人做成“人彘”:“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瘖药,使居鞠域中”,还请儿子惠帝来看。惠帝看了大哭,病了一年多都起不来,从此只是饮酒作乐,不理朝政,几年之后就崩了。
毒死赵王,处置戚夫人的举措,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政客在清除潜在的政治威胁,纯粹就是泄私愤。况且,如此明火执仗、毫无遮掩地杀掉先帝的庶子的行为,即使在乌鸡眼一样你死我活的后宫里,也是极为罕见的。
(《大风歌》中,能歌善舞的戚姬,刘雨鑫饰)
(《王的女人》中的戚姬,金莎饰)
(《大风歌》中被吕后判苦役的戚姬。)
另一个具体的例子就是齐王刘肥。有一次太后设宴时,因齐王比惠帝大五岁,惠帝尊齐王上坐,按家人的礼仪。吕太后大怒,令人摆着两杯鸩酒在齐王前面,让齐王起为寿。齐王没明白怎么回事,端起来上寿,惠帝也取另外一杯,同为太后寿。太后赶紧抢走惠帝的酒卮。齐王有点奇怪,假装喝醉循走。知道是鸩酒之后,齐王吓得不轻。还是他的一个谋士劝他:你把自己的一个郡献给太后的亲生女儿鲁元公主,太后一定很高兴。齐王赶紧献上城阳郡给鲁元公主,又尊这个异母妹妹为齐王太后(即比他自己高一辈)。太后很高兴,把齐王放回去了。
显见吕太后要杀齐王,并非是谋略的、计划性的;而纯属临时起意,喜怒无常。
在处理家事上,这些作为完全吻合一个缺乏修养、喜怒无常的女性身份。
在惠帝即位后,吕后让惠帝娶自己的亲外甥女、也就是亲姐姐鲁元公主的女儿张嫣。此时,张嫣的年龄大概十二岁。惠帝根本不满意这种安排。张嫣的年纪小,人也单纯,据说,一直到死她都是处子。不过,我觉得应该不至于,因为吕后“欲其生子,万方终无子”,至少是逼迫过惠帝与之圆房的。不得己,吕后让张嫣假装怀孕,把惠帝后宫美人生的孩子交给张皇后抚养,封为皇太子,再把太子生母给杀了。
应该说,在惠帝仍在任上的这七年,吕后没有太多大的举动。就是干了杀死赵王刘如意和把戚姬做成人彘,想毒死齐王刘肥未遂,强迫儿子娶其外甥女这些事而已。这些都是内部矛盾,甚至是正妻和小妾、嫡母和庶子、妈妈和亲生儿子之间的内部矛盾。虽然朝中上下都对吕后的为人有些齿冷,可是,别人也管不着,那是宫廷内部的事。
(《美人心计》中的汉惠帝刘盈,罗晋饰。)
(《美人心计》中的汉惠帝正在逗皇后,十一岁的外甥女张嫣)
(《大风歌》中的鲁元公主,吕后的女儿,惠帝的姐姐,皇后的母亲)
(《大风歌》中,吕太后与儿子惠帝之间互相争斗)
(《楚汉骄雄》中,张迪饰演惠帝刘盈)
三
但是,惠帝还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崩了,这时,一切就不同了。
太后发丧,哭而泣不下。留侯子张辟强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陈平曰:“太后独有帝,今哭而不悲,君知其解未?”陈平曰:“何解?”辟强曰:“帝无壮子,太后畏君等。今请拜吕台、吕产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军,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脱祸矣!”丞相如辟强计请之,太后说,其哭乃哀。
张辟强这么小就懂得这么多,不得不再一次赞叹权谋术从娃娃抓起的重要性。有惠帝的时候,吕后作为名正言顺的太后,她没有身份焦虑。吕后按照刘邦遗言的要求,任用军功集团中的得力人物担任丞相,朝廷大臣们也承认吕后的威权。这个时期,朝廷大臣们与吕后是各司其职,相处基本和谐。但是惠帝崩了,这种均衡就打破了。
为了让吕太后放心,保住自身的平安,陈平提议抬举吕氏,让吕氏家族中的吕台、吕产领兵权,吕氏权由此起。吕后也立了孝惠皇帝的太子刘恭为帝,史称少帝,自己临朝称制。
皇帝之言一曰制,一曰诏,是天子的特权,吕雉“称制”,就是行天子之权,与后世垂帘听政而借皇帝名义颁诏的太后并不一样。其实质,就是皇帝。是以,不管是《史记》、还是《汉书》,都有《吕太后纪》(或高后纪),把她当成皇帝来对待,而无“少帝纪”。
其实,吕后要掌控局面并不太难,因为惠帝皇后张嫣虽无子,诸妃却生七子,真不愁衣钵接不下去。高后四年,日渐长大的刘恭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张皇后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亲生母亲却是被祖母吕太后所杀的,他生气地说,以后长大了一定要为母亲报仇。
吕太后知道了,把他幽禁在永巷,这个小孩不久就死了。吕后又立了年龄也很小的恒山王刘弘为皇帝,史称为后少帝。
吕后对自己的亲儿子和亲孙子也不好,对刘氏的宗族就更不必提了。在杀死赵王如意之后,吕后徙淮阳王刘友为赵王。新的赵王刘友,颇得吕太后信任,娶了吕氏女。悲剧就来了。刘友不喜欢吕氏女,喜欢别的姬妾。这个吕氏女妒嫉,就向吕后告发刘友说吕氏的坏话。吕后大怒,诏召刘友回京,把刘友关在府邸里。刘友被活活饿死,吕后就以民礼把他葬在长安的民冢中。
接着,吕后又徒梁王刘恢为赵王。新的赵王,又娶了吕产的女儿。悲剧又来了。这个吕氏女权势很大,杀死了刘恢的爱妃。刘恢又悲伤又不得自由,自杀了。吕后大怒,废掉他的名位。可怜的刘恢,当赵王才四个月就身死,简直是前一任赵王的悲剧复刻版。
代王刘恒也差点被征去做赵王了。幸亏他没有去,坚决要求守在代这种小地方,吕后想到他和母亲都不受宠,也就作罢。
至于吕后还派人杀死燕王的儿子,让燕王无嗣这些事,就不值一提了。
吕后的这些行为,毫无技术含量,更说不上深谋远虑,完全就是恣意妄为,给刘氏与吕氏之间种下不共戴天的仇恨。如果还认为吕后杀庶子是权谋的话,请看一看汉文帝:哪怕他很恨淮南王刘长,但刘长死了,世人都认为文帝仁厚孝悌而刘长死有余辜。真要说权谋,这才是权谋。
与此同时,吕后大力地在抬举吕氏家族。这是惠帝在朝的时候她没有做、或者说不好意思去做的。到了吕后七年的时候,吕后已经立了吕台为吕王,吕台弟吕产为梁王,建城侯吕释之之子吕禄为赵王,台子通为燕王,又封诸吕凡六人皆为列侯,追尊父亲吕公为吕宣王,兄周吕侯为悼武王。其中,四个吕姓王里,有三个,是吕后杀了刘邦的儿子或废了刘邦的儿子的嗣位,空出来的位置。
(《大风歌》中,薄太后正在教育年幼的代王)
(《大风歌》中,吕后扶持刘恭登基,史称汉少帝)
(《美人心计》中的汉少帝,知道生母为吕后所杀)
四
历史上,女性掌权都必然大力地推举自己的亲戚。这种外戚,一般和皇帝不是同一个姓。因为皇后或者皇太后,势力再大,也无法一人独力与皇帝庞大的王族及庞大的满朝文武对抗,必须援引自己的父兄或叔侄来协助。有时候,主政的是女主本身;有时候,实际权力是操纵在她背后的亲族手中的。
可矛盾就来了。既说“出嫁从夫”,那到底是夫族的利益重要,还是娘家的利益重要?
武则天上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把这个矛盾推向了极端。武氏称帝时,已是六十六岁了,皇位继承成了女皇帝最棘手的问题。若以儿子为皇位继承人,那么,武氏千辛万苦夺来的“大周”政权便重新改姓李,辛苦就白费了;若让侄子继位呢,政权是姓武了,但侄子哪有儿子亲?谁听说过侄子给姑母立庙祭祀的?
同样,情形类似的还有元后王政君。她身为五朝皇太后,一心一意扶植娘家的势力,王氏“一日五封侯”震惊朝野,其侄王莽更是位极人臣,由大司马大将军至安汉公、至宰衡、再至摄皇帝,都得她支持;然而,当王莽最后要由假皇帝即位为真皇帝时,她非常愤怒,把玉玺砸在了地上,玉玺崩了一角。此后的余生里,王政君也不愿意搭理这个篡位的皇帝侄子。她是刘氏的媳妇,想让娘家人荣华富贵,可并不想娘家人篡了刘氏天下。
可以看出来,执政的女性身份都非常尴尬。她们必须依赖与君主的性关系或者生殖的关系,才能接近或走上权力核心,她们的权力不可能独立于男性而存在。所以,不管是她们自身有政治野心(如武则天),或者是她们的亲族有政治野心(如王政君),势必要甩掉她们当初依附的皇族势力,背叛自己的丈夫或者儿子。这一点,无论是从政治伦理上,还是感情因素上,都是她们难以承受的。同时,一旦缺少皇族男性的加持,这些后妃们不管势力多大,都会立即丧失权力的合法性;必须靠强权和鲜血来维护。
可惜,中国的历史上,女主称制,外戚专政,又偏偏层出不穷。这既是中国皇权政治的怪胎,也是中国男女关系极端不平等之下的怪胎。
吕后便是处于这种状态下。她必须牢牢地抓住权力。权力是春药。不独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吕后尝到了,就不想失去,哪怕因此身上背着杀子杀孙之名,也在所不惜。
随着吕太后年岁渐高,她显然意识到:因为诛杀功臣和立吕氏为侯等事,她已和功臣集团及诸侯王侯处于翻脸的临界状态;如果不尽快扶植吕氏势力,等她死后,吕氏必然会被剿灭。
在惠帝执政的七年、吕后执政的八年当中,功臣集团们一直在忍让。他们暂时无力与吕太后抗衡。惠帝崩时,侍中张辟强劝陈平先放权给吕氏,说,“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事实上,陈平一直惧怕吕太后,害怕会祸及自己;他是假装不务正业、喝酒玩女人才逃过吕后的陷害的。
很遗憾,看似强大的军功集团并不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体,他们的利益虽近,却没有结盟。他们各自为政,一盘散沙,只能在吕后的手下战战兢兢地讨生活。即使陈平与周勃,也是在吕氏已经权力熏天之后,才有谋士陆贾为这两人牵线搭桥的。
比起刘邦,大臣更畏惧吕后。为何?同为独裁者,刘邦讲道理,要面子,行事讲规则;而吕后则不然。刘邦虽欲杀韩信、彭越等人,但他既找不到理由,就下不了手;吕后不管,先把人杀了再去找理由。周昌骂过刘邦“纣桀不如”,又责备刘邦不该换太子,刘邦只能陪笑,从此对周昌更尊重;但周昌救过吕后母子,吕后不仅不听他的劝谏杀了赵王,还对他破口大骂。唐代韦瓘诗作云:“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木强,即周昌。再加上吕后无故诛杀或凌辱赵王、齐王、燕王的行为,都成了大臣们的前车之鉴。他们可以苦劝刘邦,但没人敢劝吕后。
吕后出乎常理的残暴,以及对皇族、宗族们过激的反应,都不难理解:那是源自于她对失去权势的恐惧。所以,在掌有权势之时,她既要小心地维护、生怕失去它,又忍不住穷凶极恶地挥霍它。
(《王的盛宴》中的老年吕雉)
(《大风歌》中的汉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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